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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北诸山隐秘地图之:半山皋亭神与项羽
2018-12-21 08:38:22 来源: 杭州网 任轩

  杭州城北诸山于史上或称半山、或称皋亭山,很多时候实指同一所在,即自西往东依次为半山、老虎山、黄鹤山、元宝山、皋亭山、桐扣山、佛日山等。换言之,半山也好、皋亭山也罢,其文意既是山体之名,也是方域之称,既指诸山周边之地,又指诸山区域之人。古人认为天地并不远隔,高山即为通天之道,故而对山之崇拜,原始即有。华夏多山,举凡有山岳之处皆有其神,半山也不例外。只是半山山神属何类型,发展脉络如何,尚未见专门研究。我也只是个好奇者,谈不上对半山山神文化了解多少,这亦不过一篇闲散文字。

  杭州是否有过原始崇拜性质的皋亭神,原无需强调。杭城境内诸山汉时总称武林山,六朝又称灵隐山,之后逐渐分离出各个具体的山名,故半山之有皋亭神崇拜不会早于东汉。杭州诸山历来也无原始崇拜之记载。因此,生造一个原始社会的皋亭神,更像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再者,杭州史前文明以良渚文化最为发达,且有“鸟眼徽”,半山又是良渚文化的辐射区,山之南有水田畈遗址,山之西有横山遗址,故脱离良渚文化图腾而独立存在的原始皋亭神之说,只能姑且听哉!

  唐长庆三年七月十六日,即公元823年8月25日,为何说这么具体?我希望这一天能成为半山诗歌日。这一天白居易到半山祈雨,他为此而写的《祈皋亭神文》,对于半山而言,比他吟咏杭州的诗歌更具有历史意义,更凸显了半山的神圣感。北宋欧阳修、宋祁等人合撰、成书于嘉祐五年(1060)的《新唐书》里载钱塘有皋亭山,或即源于白香山此文。

  到了南宋的地方志里,皋亭神庙已经换了好几个马甲,皋亭神也渐以崇善王之名行走在中国民俗的江湖上。至今,其马甲之多,起码八个:皋亭庙、皋亭神祠、崇善灵慧王祠、半山庙、灵惠庙、崇善庙、崇善王庙、半山祠。马甲多得不仅连一些杭州本地人也搞不清楚状况,就是编撰地方志的文人们也没兴趣去做区分或统一。故山上山下叫法不同,同一本书称呼有别,但所指皆皋亭神,便成为普遍现象。古一点的可翻阅《梦粱录》,近一点的可查《杭州府志》。

  马甲之多,也是皋亭神影响力大的直接反映和自然现象。南宋时期,皋亭神在杭州的行祠便有四十多处,最有名的两处分别在东河淳祐桥和运河江涨桥,而江涨桥化度寺的灵惠庙历史最为悠久。化度寺的灵惠庙到近代,马甲也变成了崇善庙。旧时湖墅地区商业发达,庙宇寺院众多,各行业公会每年都有同业庙会。比较有名的有金龙四大王庙会、晏公庙庙会、五界庙庙会、崇善庙庙会。近代的崇善庙庙会,是大兜水果鱼行的同业庙会。

  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中,神诞日向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节日。皋亭神的诞辰,据说在九月,但具体在哪天,说法不一。据《梦粱录》,为九月初一。据《申报》,则是九月初三。《梦粱录》卷十九“社会”云:“九月初一日,湖州市遇土神崇善王诞日,亦有童男童女迎献茶果,以还心愫。”湖州市,即古湖墅之别称。1890年10月28日《申报》有篇报道说: “(本)月之初三日,相传为淳祐桥崇善庙惠灵王诞辰,里人鸠资出会。”惠灵王,当为灵惠王之笔误。19世纪末,皋亭神在杭州城里的影响还体现在元宵灯会上。即便如1895年、1896年、1897年,由于经济大环境不好,生意人亏折居多,加上鸦片战争爆发,连着三年杭州的元宵节都十分冷清,但崇善庙仍出了灯队,实力由此可见一斑。从南宋时的“郡民事无巨细,皆请于神”到近世的迎神诞会、元宵灯会、湖墅庙会,我仿佛闻到时光中飘散着皋亭神崇拜文化在杭州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累代不绝的味道。

  皋亭神于史上,有四种身份。在山为山神,在山下则又是土神和河神。昔日之人不仅找皋亭神求雨,运河有水患,他们也会向皋亭神求助。不过运河的河神有好多个,除了以崇善王或灵惠王身份出现的皋亭神,还有金龙四大王、晏公、潮王、妈祖等。南宋以后,关于崇祀皋亭神的场所及其香火旺盛的记载,几乎讲的都是半山之外的地方。原因在于崇光寺建成之后,山上已无皋亭神庙。后来半山娘娘影响力日益壮大,成为半山的第二位山神。朝山的善男信女但知有半山娘娘,知山上有过崇善王者便不多了。皋亭神的第四种身份,叫伽蓝,即佛教护法神。

  康熙三十三年(1694)十二月初八日,杭城起火,自巳至戌,约10个小时,焚三千七百多家,后得神助,火才熄灭。这则故事出自清人王士禛的《居易录》,助人灭火的神有二位,“其一金甲,若四五十许人;其一绣袍,年可三十许。旁卓绣旗二:一曰崇善王,一曰桂宫王。”唯恐人不信,王士祯还特意强调“杭城千万人皆见之”。但桂宫王是谁,他没解释,或许他也不晓得。他只是引用王逊的话指出崇善王就是皋亭神,并云:“今昭庆寺伽蓝是也”。皋亭神因何成为昭庆寺伽蓝,我还不晓得。但皋亭神入佛的故事,从真观和等观两位高僧的传记中可看到。唐代《续高僧传》,南宋《释门正统》《佛祖统纪》均有述及,并为后世其他佛教志书和地方志所引用,内容大抵一致,无非详略有别。

  皋亭神谒真观禅师有两回,头回是请讲《法华经》并布施钱物,第二回乃为捐屋而至,即舍庙屋五间以壮众善寺。当然,这两件事都是发生在禅师的梦里,再经释门弟子之载而传后世。真观是历经南朝梁、陈和隋三代,传说杂出的高僧,在佛教史上有着崇高地位,众善寺曾是他在杭州的主道场。众善寺,即南宋之化度寺。

  真观与天台智者为法兄弟,等观则是智者的弟子。皋亭神与真观的传说发生在隋朝,与等观的传说,则发生于贞观十年。据《释门正统》卷二载:“贞观九年十二月,余杭法忍寺请(等观)敷演大教,至十年正旦,皋亭庙神请受菩萨大戒。云:‘禅师曾经过庙庭,弟子巡游不在。今故远来求师授戒。’师即索炉然香,云:‘吾为檀越受菩萨戒,神蒙戒已,即便辞去。”因起初是从咸淳志读到真观与皋亭神的传说,即所谓“神既事僧真观愿护伽蓝,始建庙寺中”,从《余杭县志》《天台山方外志》读到等观与皋亭神的传说,所以当时我有点纳闷于皋亭神缘何两次求授戒。后来读了传说的源头出处,即唐《续高僧传》和南宋《释门正统》的相关内容后,我发现这是个转述带来的问题。《续高僧传》并未讲到皋亭神求授戒,只是说了听经和布施。余杭、天台两志,非以对话形式转载,没有“檀越”二字。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皋亭神入佛的过程,类似于先为居士,后受菩萨戒为伽蓝。

  《咸淳临安志》将“灵惠庙”列在卷七十二“仕贤”里,神之类别不言而喻,即皋亭神实有人物原型。该志对皋亭神姓名和身世的记载,也成为现能索骥的最早出处,此后《梦粱录》及各朝地方志、文学作品,均以此为本。众口一致皋亭神姓“陈”。但其名,则有写作“项”,又有写作“顼”。查阅近二十种历代志书和若干文学作品,我发现不仅书之不同所载有别,即便同一部书的不同版本,也有项、顼之异。会不会是抄录、刻写之误呢?应当说不是没有可能,一两本书存在不同写法尚可作此解,好几本书存在这种情况不免令人怀疑是否另有所本。但无论陈顼,还是陈项,皆是伪托、虚构之名,简直是一个流传近千年的造假事件。为更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同时方便读者对皋亭神的历史原型有点整体印象,现择录部分介绍皋亭神的文字:“神姓陈名顼,字行嵩,会稽人,仕东晋,尝使虏,稽留三年,仗节不屈,拔剑斫臂,复命于朝,历青扬荆广四州刺史,食邑钱塘、海盐、盐官三县,葬于皋亭山,因庙焉。”

  每读此段记载,我脑海里都要响起一首歌——“苏武留胡节不辱……”这个陈顼多么伟大啊!不仅是苏武式的民族英雄,还是个实权人物。六朝时期,青扬荆广任一州刺史皆非一般人能当,何况还历任四州,军衔挂骠骑将军都算憋屈了。有这么卓越的功绩,在当时哪个不是国之重臣,朝廷所仰仗之人物?细琢咸淳志的口气,既极想凸显陈顼直逼帝王的功绩,又刻意控制笔下的描述免于有功高盖主的嫌疑。此陈顼显然非彼陈宣帝。限于所知不多,只好找来六朝正史查阅是否另有其人。结果吓了我一大跳,这么伟大的人物,别说陈项名不见于六朝诸书,就是被后世广为引用几乎等同于公认的皋亭神陈顼,除了同名的陈宣帝之外也找不出第二位。从南宋到清代,谈及皋亭神的有那么多饱学之士,何以对此未加注意?未生疑问?不仅如此,南宋之后的文献又多出一项杜撰,谓陈顼曾为杭州刺史。南宋至今数百年来,一代代就这么毫无疑问地抄下来,令人不禁惊诧地怀疑这是不是外星人统一印刷分发到不同朝代的书里。

  即使不查阅六朝书,即使李宗谔、桑衍的《图经》也失佚了,只要根据现存可查文献核校一下《咸淳临安志》所载内容,便可发现无论陈顼或者陈项的写法均值得怀疑。潜说友《咸淳临安志》所讲皋亭神,所据基本就是鲍黌的《灵惠庙碑记》。但鲍氏的字眼是:“神姓陈氏讳某”。 潜氏笔下却是:“神姓陈氏名顼(项)”。后人补前人之缺的事,原再正常不过,本无可厚非。但是,请接着往下看。鲍记又云:“见于高僧传者又如此”。鲍黌所讲高僧传,即《续高僧传》,里头说:“皋亭神,姓陈名重”。鲍黌既然读过《续高僧传》,为何却装作没有看到“名重”而写“讳某”?我有一种想法,不知是否正确,即彼时皋亭神之名,存在多种说法,孰是孰非尚难定论,鲍黌干脆来个留白。看来,连陈重也是假托之名。

  既然鲍黌读过《续高僧传》,却又所言与所读不一致,甚至还不加辨析地将史志所载与民间传说并录,导致关于皋亭神的原型迷雾重重。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细究一下“讳某”二字。如果我说“讳某”是鲍黌玩的文字游戏,是为了隐藏某人,避讳某事,或许要被批评为异想天开。止于目前,这确实是我想象过度,因我也还没有找到鲍黌为何要避讳的能令人信服的理据。但不可否认,古人玩文字游戏是普遍现象。如果说“讳某”是鲍黌玩的文字游戏这事成立。那么潜氏不改鲍记而明确写下皋亭神之名便不难理解了。既然你可以讳某,那我也可以另编一套密码,并且用这一套密码来呼应你的密码。这好比字谜,在某种无法直说真相的情况下,用文字游戏作隐喻,并于其中留下和真相有关的线索。读者不妨将我的鲍潜二人玩文字游戏的观点当做笑话。

  综合史载,归纳起来,皋亭神原型的主要特征有三点:一,在历史上有过崇高地位;二,在江南有广泛的影响力;三,存在由民间俗神被佛教吸纳的现象。因此,窃认为皋亭神的原型人物很可能是项羽。

  在汉语世界,“霸王”二字堪称项羽的代名词。项羽起于会稽郡,身后成为江南民间俗神,皆有史可查。项羽神的威名振聩于史,传说六朝时湖州项羽神干涉阳间政事,食邑二千石的地方官也对其忌惮三分。即便到了唐朝,狄仁杰毁项王庙时也不得不考虑民间如日般炎烈的崇祀项羽神之风,不得不先从舆论上造势先以檄文告之天下,再“焚燎祠字,削平台室,使惠帷销尽,羽帐随烟。”南朝梁简文帝作《吴兴楚王神庙碑》,宋代谈钥则于《吴兴志》卷十三云:“楚帝寺,在东北一里,古项王庙也。梁太守元景仲梦伟人羽葆甚盛,请居宅为寺,遂舍宅建,昭明太子撰碑。以陈封项王为楚帝,因呼楚帝寺。”此皆项羽神之入释教的传载。结合白居易拍皋亭神马屁说的“恭闻明神禀灵于阴祗,资善于释氏”进一步考察,相似度又可加分。

  我之所以认为项羽很有可能就是皋亭庙神的原型人物,还基于两种现象。一是项羽庙,又叫过灵惠庙。史上西安、衢州等地也均存在过“项王庙,又名灵惠庙”的现象。二是在历史文献中,半山还存在别的项羽文化元素,其中最显著的当数亚父冢。《咸淳临安志》卷八十七载:“亚父冢,在皋亭山。亚父陈重生,有神异,寿百余而终,今显灵其地,有祷皆应。”关于“陈重生”,有解读为姓陈名重生者,如嘉靖《仁和县志》 ,有解读为“陈时重生”者,如雍正《浙江通志》。但无论是否有“时”,字面意义皆可理解为在陈朝的时候复活,引申含义则可解释为所述对象在陈朝的时候获得最高礼遇。558年南陈皇帝陈霸先封项羽神为帝,688年狄仁杰毁项羽神祠。如果说“封帝”正对应“重生”,二者相距130年不正应了“寿百余”乎?虽余得有点多,却和咸淳志造假名、存矛盾之良苦用心一脉相承。因此,所谓亚父冢,很可能并无真实之墓,而是一颗隐喻的棋子,一把留给后世解读半山和项羽之关联的密匙。果如此,无论陈顼,还是陈项,便好理解了。顼,古帝颛顼的省称,写作“陈顼”,则隐喻陈述有过帝王之位者。若是陈项,从字面意义,即是陈述与“项”相关之人;从典故而言,班固《汉书》便是将“陈胜项籍”并为一卷作传。

  像密码一样存在的除了亚父冢,还有两座庙。《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三有这么两条记载:“苏将军庙,在肇元乡,钱氏建。按神东晋骠骑将军。苏氏,崇善王之麾下。”又“灵应庙,在肇元乡,按神杨都督,系皋亭山崇善王之佐将。”肇元乡,就是半山西南、西北的地方,大抵今康桥、崇贤都在其范围。骠骑将军和都督,都是崇善王的部下。当然,所谓骠骑将军和都督,也可能是后世皇帝所封,不一定是生前取得。也可能是后人附会。但无论何种情况,显然都喻示皋亭神是有“王爵”者。另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江南地区湖州、海盐、杭州等有霸王庙的地方,皆有苏将军庙,且相距不会太远。

标签: 山神;庙会;高僧;崇拜;文字游戏
编辑: 马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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