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色彩斑斓的时节,我走进了位于卢宅的东阳县委旧址纪念馆。
这幢仅三开间的两层木结构小楼,静静地立于肃雍堂西侧。在长达九进、屋宇连绵、重门深院的肃雍堂映衬下,它的体量是那么微弱渺小,毫无装饰的清水门面,较之精雕细镂的肃雍堂,朴素得仿佛低到了尘埃里。就连位于它正前方仅一院之隔的慎修堂,也远比它高大富丽。
但它的不动声色里,自有铮铮铁骨,自有慷慨激昂——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曾为中共东阳县委机关驻地。在日寇的锋火中,中共东阳县委机关屡遭挫折,屡屡搬迁,辗转六地。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另外五处县委机关驻地均已被从大地上抹去,独有这处小楼“硕果仅存”,供人瞻仰。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小楼明间正中板壁上挂着一方深棕色木牌,“东阳县委旧址纪念馆”九个金色大字遒劲有力,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2021年6月,在中共东阳市委党史研究室、东阳市档案馆的大力支持下,曾经破败闲置的小楼被赋予了新的使命。曾经多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重新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让人不禁想起“白色恐怖”年代里,荧荧灯光下搭设的麻将牌局里,所隐藏的波谲云诡。在清脆的麻将拍击声中,一份份情报、一条条妙计悄然传递。黯淡到暧昧的灯光交织着呛人的烟雾,将一张张坚毅的面孔掩于历史深幕的背后,心脏泵出的鲜血,仿佛革命的洪流在胸臆间奔腾,那是中国红最深重热烈的底色,鲜活明亮而耀眼。
伫立在纪念馆内的展板前,凝视着一张张珍贵久远的历史照片,端详着一件件沧桑厚重的革命遗物,揣摩着一张张泛黄易脆的书籍资料,一桩桩尘封往事呼啸而来,一个个鲜活形象呼之欲出,“抗日不分男女老少,救国不分东南西北”的振臂一呼,从时空隧道的另一端传来,隐隐在耳边回响。
“卢福星!”站在这张五官几乎模糊的照片前,我终于和这幢小楼的主人相逢。哦,不,只能说是前主人!因为,83年前,他接受党组织的指令,变卖了属于他的1间楼房和1亩田地,作为革命工作经费,潜往八达山区从事地下活动。
别看照片上的他眉清目秀,当年才32岁的他却因为此举,背上了“败家子”的骂名。
为革命而“败家”,总胜过被日寇劫掠呀!他在这幢小楼诞生,8岁时母亲就去世了,12岁他无奈辍学学艺,26岁时在上海锦云绸厂加入中国共产党。再回到这幢小楼时,已是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为了抗日救国,他三番五次拒绝了别人作媒的好意,日寇未灭,何以家为?就连这幢房子,他也准备着随时为了革命而舍弃。
小楼前面的慎修堂,是国民党县长卢云琛的宅第。他们是族亲,但绝非同道中人。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1938年8月,在他的请缨下,中共东阳县委搬到了这幢小楼里。从此,小楼客堂中,经常响起清脆的麻将声。麻将声声中,中共东阳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事项被敲定,他组织起送嫁接亲队伍,把代表们安全送到裘家岭。
彼时,他的正面身份是槐堂桐川植才小学老师,任教期间,他培养了两个机智的学生作助手。县委机关在小楼召开重要会议时,他就带着小助手回来,让他们坐在台门的门槛上放哨,一旦有人过来,就以打架争吵示警。
两年时间内,他以过人的胆识,机智巧妙地庇护了马义生、马丁、崔洪生、梅凯、徐玉书5位东阳县委书记,掩护了一大批革命志士。在同志们心中,他就是大家的“福星”。
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充满诗情画意,但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里,没有岁月静好。随着中共东阳县委遭到国民党反动派大肆破坏,1940年,他抛家舍业,深入八达一带,以开杂货店为掩护,积极发展革命组织,从事地下革命活动。东阳沦陷后,他又在八达上锦祠堂成立浙赣国民抗敌自卫军第二大队,积极开展抗日救亡运动。
1942年9月24日深夜,他带着抗日武装到东阳江镇铁店村,收缴县国民兵团存放于此的枪支弹药,随后转移到湖溪。然而仅过了9天,他在率部夜行时,遭国民党浙江收抚团包围,后被枪杀于磐安的大小金鹅岭,时年35岁。
无家,无翤,更无私。35岁的他,于悠悠天地间独留一腔浩然之气,一缕革命精魂。英雄魂归何处?卢宅的家,已经易主。绿水青山,才是他的栖身之处。
为理想而奋斗、为人民而牺牲的人,人民不会忘记他。八达人民为他塑像建亭,党和政府追授他为烈士,他的遗骸被移殓到烈士陵园,就连被他变卖的家也被收回。
故人不再,故居依旧。客堂后面的小天井犹在,阳光透过天井照射下来,温暖着长了青苔的潮湿地面,照亮了墙壁上两行红色字体:“这所小院落的主人,用行动展现了共产党人的信仰力量!”
是啊,“疏财峻岭赴国难,洒血双溪留丹心”。他走了81年,信仰的力量,却在这幢小楼里无处不在,就像他永远不曾离开。
爱因斯坦曾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得出一个哲学结论: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周围的空间就弯曲。此刻,置身这幢小楼,面对卢福星的旧照,一个神奇的“人格相对论”破壁而出——当人格力量达到一定强度时,它就会迅如光束而追附万物,穹庐空间而护佑万物。“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如此,我与卢福星之间,既无时间之差,又无空间之别,81年后,相会在了一起。
这座充盈着浩然正气的小小纪念馆,就此成为一个穿越时空的场域。在这里,我与他相遇,与沛然的英雄之气相拥,在长久的感动中,他驻进了我的心里,成为永远无法抽离的部分……(吴姚红 东阳市文物保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