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舜寿:中国军机设计的一代宗师
【人物名片】
徐舜寿,新中国第一架喷气式飞机的总设计师,1917年8月21日出生于浙江湖州南浔,其父徐一冰为中国近代著名的体育教育家,胞兄徐迟为著名的报告文学大师,著有轰动一时的《哥德巴赫猜想》。
1989年4月20日,徐舜寿夫人宋蜀碧写给夫兄徐迟的一封信
(家书节选)
迟兄:
从西安回来,看见你的信。估计你在医院了,手术顺利吗?年纪大了,确实需要多保重,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点毛病。
我去西安,是为舜寿塑像事,要我去看看。现在大概已经浇筑了,紫铜半身像,黑色花岗岩底座。安置在新建的科研大楼前的草坪上。下月初我们还得去一次。在阎良呆了几天,参观了科研区,亚洲第一或全国第一的试验设备,每秒钟260万次的计算机,看了轰七飞机的试飞,这是目前唯一能到达南沙的歼轰机,从开始设计到今天,三起三落,历时12年之久。这个所变化很大,整个科研区完全是在一片荒地上新建的。他们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坚持搞型号、没有去搞民品,发展了起来。新所长颇有点企业家的派头。现在在抢干线飞机(较大的客机)任务,要求公平竞争。尽管还有很多困难,但这样一个将近两千人的所,大家团结一致坚持搞飞机的精神,是十分感人的。记得三年前我去沈阳参加601所的30年所庆,到工厂参观,偌大的总装车间只有几架飞机,摆满了洗衣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北京,真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单位。他们上下班都签到,自称为中国的西雅图!
蜀碧
4月20日
这是1989年4月20日,徐舜寿的夫人宋蜀碧从陕西阎良回到北京后,给住在武汉的夫兄徐迟写的一封回信。她在信中说,西安阎良603所(西安飞机设计研究所)为徐舜寿塑了一座半身纪念铜像,邀请她去看看,并参观科研区。
那里是徐舜寿人生的终点,离世前,他是603所的技术副所长兼总设计师。
1989年5月30日,阎良603所举行了隆重的徐舜寿铜像落成及揭幕仪式
写这封信时,徐舜寿离开他们已经整整21年了。
斯人已去,而丈夫为之奋斗终身的事业正在薪火相传。宋蜀碧在那里参观了“亚洲第一或全国第一的试验设备,每秒钟260万次的计算机,看了轰七飞机的试飞……”她在信中写道:“尽管还有很多困难,但这样一个将近两千人的所,大家团结一致坚持搞飞机的精神,是十分感人的。”
徐舜寿航空报国的初心,像一盏明灯,一直照亮着航空人前进的步伐。
如今宋蜀碧已经93岁高龄,因身体原因不便受访。其长女徐汎在北京的家中接受了浙江电台城市之声的独家采访。
徐舜寿长女徐汎
“只要是搞飞机,到哪都行”
在徐汎幼时的印象当中,全家在一起的日子非常有限,因为父亲太忙了,而她从小就习惯了跟着父母到处搬家,从华东到华北,从东北到西北,足迹跨越了大半个中国。
“我是生在南昌的,满月之后父母就带着我去了东北。很长一段时间里,家的所在地与父亲的工作地是错时的。他先是南下到了福建,再北上到华东军区航空处。母亲带着我去了上海,1951年,父亲调任北京航空工业局,过了两年,我们从上海来到北京。在北京没两年,他又去了沈阳。再过两年,我们又跟到沈阳。只有1965年他调任陕西,是全家一起搬过去的。用父亲的话说,只要是搞飞机,到哪儿都行。”
1949年上海,徐舜寿与妻子宋蜀碧、长女徐汎
儿时的徐汎,并不清楚父亲是做什么的,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自己家是在飞机工厂。 1958年,10岁的徐汎与6岁的大弟弟徐汶先从北京来到沈阳112厂,和在那里工作的父亲团聚。不料,到沈阳上学的第一天,就把自己给走丢了。
“我就记着是一直走就到学校了,所以放学以后我就一直往前走。结果我就走到农村去了。原来学校是早上开前门,放学开后门。”
所幸在掉头返回的路上,徐汎碰到了寻找她的设计师技术员。进到家门,父亲正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很着急,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就问我是不是饿了,赶快吃饭。这就是我父亲,一个非常温和儒雅的人,从来没有跟我们大声地说过什么。”
沈阳112厂第一飞机设计室
“飞机试车轰隆隆的声音,父亲说那是最美的音乐”
住在沈阳城郊的飞机工厂,对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是不适应的。徐汎回忆说,小时候住在北京东单,国庆的时候父亲会带她去国际友人俱乐部的楼上看烟火,而在沈阳飞机厂宿舍区,看的却是探照灯。
“晚上探照灯从窗外扫过,还有飞机发动机轰隆隆的试车声,母亲惊奇地问:这是什么呀?父亲说:这是最美的音乐!”
那时的徐汎还理解不了父亲的这种执着与情怀,但在那里,她慢慢知道父亲是做什么的了。
“有一次他拎回一只大雁改善伙食,吃完饭后,他把大雁的腿骨洗干净,给我们看,说大雁的腿骨是空,很轻,所以尽管个头大,却能飞得高。从这些我们知道他是搞什么。”
也就是在徐汎刚到沈阳飞机工厂的那一年——1958年7月26日,中国自行设计的第一架喷气式飞机——“歼教1”冲上蓝天,试飞成功,开创了我国航空工业发展的先河。
“歼教1”试飞,叶剑英元帅到场观看
徐舜寿(左二)与试飞员交谈
当时徐汎和家人并不知道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更不知道父亲就是这一伟大丰碑背后的总设计师!那一年,徐舜寿41岁。
“我们家的家训是熏染式的”
在徐汎眼里,父亲徐舜寿气质儒雅、做事认真、很有条理,而且要求完美。记得小时候父亲教她削铅笔。“过去小刀都是长的,前面有一个刃,他教我们削铅笔,同样的坡度,同样的力度,削出来是漂亮的锥形,再拿一张纸垫着,把笔尖削成匀称的尖型。”
徐汎记忆中的父亲不仅细致,而且非常有生活智慧。她第一次学会织毛衣,可织出来皱巴巴的,还没身上穿的旧毛衣好看,父亲就慢条斯理地对她说:“我们来加工加工”。
“那时候家里没有熨斗,他拿一个大饭盒,里边放上热水,再盖上盖子,就是熨斗了;把毛活儿放在桌上,上边铺一个湿毛巾,用饭盒来回熨烫湿毛巾,湿毛巾发出蒸汽,毛巾干了就再打湿,如是若干次,毛活儿就平平整整了。”
这些生活细节徐汎至今都记忆犹新,因为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太有限,而在有限的陪伴中,父亲徐舜寿言传身教给予孩子最好的熏染。他教他们念唐诗、听梁祝;带他们划船、溜冰、看星星……
“庭训不一定是训导,更多是熏染。他以很平和的心态,在我们遇到事情时,很耐心很具体地教我们如何去做。他常说:如果遇到问题,就找本书来看。他对我的影响是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
“只要是搞飞机,让我干什么都行”
1968年1月6日,对徐汎来说,那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父亲徐舜寿走了,带着冤屈、带着憾恨,溘然长逝,年仅51岁。即使在最艰难的时期,他心里挂念的,依然是钟爱的航空事业。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跟我妈妈说,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我想看技术书。” “我可以不当所长,也可以不做总师,我可以做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可以画图,只要是搞飞机,让我干什么都行!他一生的志向就是设计飞机,而且要设计中国人自己的飞机!”
徐舜寿的过早去世是中国航空科研事业的重大损失。
10年之后,终于平反昭雪。
1978年7月10日,在西安阎良603所召开了为徐舜寿平反昭雪的追悼大会和骨灰安放仪式
直到后来档案解密,这位功勋人物的事迹才为世人所知。他还培养了一大批中国航空工业的栋梁之才,其中出了5位院士,包括“歼8之父”、两院院士顾诵芬。
“他说,我培养的这些尖子,每一个人在专业上都比我强。他说飞机能不能上天不只是设计师的事儿,还包括工厂的工艺师,工人师傅,一个八级钳工的作用不小于一个设计师。他让我知道,飞机设计是一个整体的事业,需要很多人的智慧与努力才能成就的一项事业。”徐汎回忆说。
“歼教1”主要设计人员 左三为徐舜寿,右二为顾诵芬
“每想到我父亲,我觉得要坚持”
失去父亲的岁月,对徐汎来说,无助、困苦、艰难,不堪回首。那一年,她20岁,插队务农,一边在地里干活,一边给同学讲《牛虻》,但内心很迷茫,不知道将来会如何。
“母亲曾经语重心长对我说,你可能没有机会上大学了。但是,不上大学也要念书。人这一身,别人拿不走的,只有学识。父母给予我的最深刻的庭训就是‘学问立身’。”
无论是在农村务农,还是后来去工厂做工,徐汎始终没有停止学习、读书。在伯父徐迟的指导下“定向努力”。
“我在工厂做工时,对未来依然迷茫。伯父与我通信,先是让我开出所看的书单,指出,只‘开卷有益’不够,要‘定向努力’。语文、文学、历史、哲学,要一门一门地学,每一门都得学进去。每过一段时间,指出还不够,再多些,再深些,再宽些。”
30岁那年,徐汎起念自学英文。母亲指出,已经过了学外语最好的年龄,要学,就得付出比别人更加倍的努力。从那以后,她没有进过电影院,每天晚上不翻译够1千字不睡觉。
历经3年务农、 8年做工之后,1979年,徐汎从西安回到北京,机缘巧合之下进了国家旅游局。没有学历、没有专业,从最后一名做起。期间历经坎坷,也曾想过放弃,但每到这时,徐汎就会想起父亲跟她说过的话。
“他说,搞飞机设计,能从头干到尾参加一个型号的设计,就如同参加了一次大的战役。下一个战役,你就敢上,就能上。做事情,要坚持始终,不能半途而废。他多次说,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要努力地做成那一二,放下八九。”
父亲的话语,一直激励着徐汎,成为她奋斗的动力。供职国家旅游局二十年,从搞旅游宣传到搞市场调研、市场营销,徐汎逐渐得到业内认可,曾连续10年担任《全国旅游市场年度分析》、《市场开发年度计划》和中长期规划等重要文件的主笔,参与多个国际合作项目。2001年起,成为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UNWTO)旅游专家委员会委员。
1997年伊朗WTO丝绸之路会议 左三为徐汎
为了忘却的纪念
“我们的父辈是有志向的,有情怀的。真的是追着事业走,用我父亲的话说,只要是搞飞机,到哪儿都行。只要是搞飞机,让我干什么都行。他对志向有一种执著的坚守。小到削铅笔,大到飞机设计,要做就要to be the best ,专注做好,百折不回。
皓首之年,回望过往。徐汎说,父亲留给她的最大财富,并不是父辈的功绩,而是榜样和庭训。谨遵家训,传承家风,脚踏实地走好自己的人生路,便是对父亲最好的缅怀与告慰。
“人生不能靠上辈的声名,要靠自己。最终要对得起庭训,也要对得起自己曾经受过的苦难。人生的酸甜苦辣都是财富,没有经历过黑暗的煎熬,不足以言人生。”
【专家点评】
和前面几封家书都是由当事人自己写成的不同,我们现在读到的这封家书是由当事人徐舜寿——我国飞机设计的“一代宗师”的妻子宋蜀碧写给她的哥哥徐迟的,但是由于信中所言均与徐舜寿有关,因此,依然具有极高的档案价值。特别是信中所说的“大家团结一致坚持搞飞机的精神是十分感人的。”这句话,一方面固然表达的是写信人自己的心情,另一方面,坚持搞飞机难道不是对1968年即已病故的徐舜寿的51年的一生所做的最好的总结吗?确实,对徐舜寿来说,飞机简直就是他的生命所在,要不然他怎会可能一再强调说“只要是搞飞机到哪都行,只要是搞飞机干什么都行”要不然“飞机发动机轰隆隆的试车声”怎么能在他听来乃是最美的音乐?事实上正是凭着这种视飞机为生命的精神,以及由此所散发出来的一股子韧劲和一种冲劲,1958年由他主持设计的、我国自主研制的第一架飞机“歼教-1”成功试飞,搞飞机是如此,搞其他哪一样东西不是如此呢?
中共浙江省委党校 曹文彪
浙江广播电视集团城市之声 浙江省档案局 供稿